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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海岸 ‧ 番外


他用食指輕點了點菸頭,灰末落入菸灰缸裡,直至他捻熄,那支菸他一口也沒抽。
他還捏著菸蒂不放,觀察著面前的女人,他知道女人還是寵著他的,畢竟他們曾經那麼親密。

女人頭髮剪了,新髮型正好讓她露出細長的脖頸,那張一半英國血統的臉在起居室慘白的燈光下依然好看動人,可惜,她的寶貝兒子卻沒有遺傳到他們外表上的優勢,他們的相似之處,僅僅是那雙明亮的藍眼睛。
如果可以,野原花太郎真想笑著拍手。

沉默中,女人不耐煩地翹起二郎腿,野原花太郎這才從她表情和動作找到一絲和他記憶中交疊的部分。
他和姊姊感情並不深厚,自他離開鐮倉老家至今,彼此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千葉立樹已經五歲了,他這才第一次來見這個外甥。但也許雙胞胎之間真的存在一種無形的連結,他仍會不自覺地在意姊姊是否一切安好。
他的姊姊,野原沙良,現在該改稱千葉沙良,嫁做人婦前那股高傲且不羈的骨氣,竟在一個男人給予的隨和溫柔裡被消磨殆盡了,野原花太郎想到這,不禁煩躁了起來。
對,那在房間內熟睡的小孩長得就像那男人,普通極了。
他不理解,身為野原家的人怎麼可以甘於平凡?




野原花太郎扒了把頭髮,他從不多話,但也不擅長處理沉默。吁出一口氣,正準備開口,千葉沙良的聲音便傳進耳裡。
[怎麼突然來了?不是說檔期很滿?]
千葉沙良直視他,帶著些微疑惑,還有一點點警告。
野原花太郎扯扯嘴角,用他所能表現出最誠懇的語氣說道:[回事務所處理點事情,就順便來探望我美麗的姊姊,和我可愛的外甥。]
[立樹今天發燒,在房間裡休息。]
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信了,不再看他,只瞄了一眼牆上的鐘。
他知道,女人在等丈夫下班,等一家之主來趕自己這個外人走。

好吧,他必須承認,他是有那麼一點不平衡。
他以前甚至以為姊姊不會愛自己以外的人呢,哪想得到,嫁了一個普通上班族不說,還為他生了一個孩子。
那個把腳踩在男人臉上的姊姊,居然辭了工作,在家煮味噌湯?身為她的弟弟卻連她切的水果都沒吃過呢!
而且,野原家的那些人,全都把注意力轉移到他外甥身上了,左一口立樹好聰明,右一口立樹好可愛。讓他這個天之驕子情何以堪?他可是被印在公車上滿市區跑的公眾人物。

野原花太郎沒注意到菸蒂已經被自己捏倒扁得不能再扁,最後咬了下嘴唇,拍平身上的襯衫,站起身。
[我馬上就要走了,能看看他嗎?]
千葉沙良對他這個問題有些驚訝,隨即點點頭,跟著起身帶他往走廊最裡面的臥室走去。
門才打開,電話就響了,千葉沙良皺了下眉頭,視線在他和床上的男孩之間打轉一會,說:[別吵醒他,我去接電話。]

千葉立樹在電話響的那刻就醒了,直勾勾瞪著站在床邊的男人。
野原花太郎有些好笑地看著男孩,睫毛很長,鼻子……看起來還算挺,長得是很普通,但,眼睛倒是漂亮到有些突兀。
[你是誰?]五歲的男孩開口問。
[我是花太郎,是你舅舅,沙良的弟弟。]
[噢。]
千葉立樹得到了答案,就對他失去興趣一般,翻過身想繼續睡了。
野原花太郎挑眉。
[喂……]他伸手戳了戳男孩薄薄的肩膀。
男孩側過身回頭看他:[幹嘛?]
[你不舒服嗎?]
他伸出手去探男孩額頭的溫度,卻被一把拍開了。
[我已經退燒了。]
說完,千葉立樹閉上眼,不再理會他。

他突然就喜歡上這個孩子了,千葉立樹像野原家的人,不耐煩的表情和口氣都像,還有那種好惡分明的態度。
怪不得千葉沙良有些防著他,這才幾歲的孩子,眼神裡卻不怎麼有無邪和天真的光芒,看人的時候反倒像在審視著甚麼,甚麼都懂,也甚麼都不懂。
太過聰明的孩子如果不好好看著,一不小心就會走歪。而在千葉沙良眼裡,他就是個標準的不安定分子,他自以為的優點,在正常人眼裡都是缺點,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
房門沒關,能清楚聽見外頭千葉沙良用英語在講電話,男孩靜靜地闔眼休息,野原花太郎一時找不到事做,便開始觀察這個房間。
單人床,書桌,衣櫃.採光良好的窗戶,色調布置得很簡明,他蹲下身子檢視被解到一半的魔術方塊,差兩面,顏色就齊了。
這時脖子從背後被碰了一下,他一個發顫回過頭,他的外甥正撐起身子,懸著瘦瘦的手臂,疑惑地看著他。
千葉立樹豪不畏懼他突然轉為陰冷的眼神,開口道:[那是甚麼?]
野原花太郎今天穿的是有領子的襯衫,但那引人注意的東西仍是遮不住。
[……脊環。]
千葉立樹仍在看著他,似乎等他多說一些。
野原花太郎並不是真的感到不快,只是那麼敏感的部位,又穿了環,冷不防被碰一下,真有點嚇到。
他稍微往床靠近些,側著身子,向後拉開自己的衣領。
從頸椎到尾椎,整條背脊上扣著十八個環。
[是甚麼做的?好涼。]男孩好像知道那不太舒服,只用比剛才更小的力道輕觸質地冰冷的脊環。
[不鏽鋼,鑲了黑曜石。]
千葉立樹的手溫溫熱熱的,小孩子的指腹稚嫩柔軟,已經沒讓他覺得不適。
[很漂亮。]男孩收回手,輕輕地說。
野原花太郎真是越來越喜歡他外甥了,一般人都會覺得他有病,在如此脆弱的部位打上一整排環,從沒人像他一樣覺得這樣的自己最好看,唉呀不愧是我外甥。
他抬手摘下最上面的脊環,放在男孩的掌心:[送你,椎1j10gk]
千葉立樹垂下眼睛,看了看掌心閃閃發光的黑曜石脊環,又看了看他。
[謝謝。]
[收好,別告訴你媽。]他笑著摸摸男孩的頭,還趁機偷摸了把細嫩的臉頰。

他要走的時候,千葉沙良還沒講完電話,見他要走,摀住了話筒叫住他:[花太郎?]
他在玄關前停下,回頭:[姊,我要走了。]
千葉立樹也跟了出來,男孩身高只有到他的大腿,仰著頭看他,沒出聲也沒伸出手。
千葉沙良向電話那頭說了幾句,便草草結束對話,快步走向他,口氣比剛才柔軟許多:[你今天怎麼回事?]
[沒甚麼,真的就只是回來看看,沒給你添麻煩吧?]

女人微蹙起眉,漂亮的臉上寫著擔憂,她知道她的弟弟,她們姊弟倆一樣不可一世,習慣了把人踩在腳底下,像野馬般甩開所有束縛只管跑,栓不得,也不會低頭。
只是她有了立樹,更有一個不在意她多毒辣的貼心丈夫,終於還是禁不住職場的風雨,選擇可以依靠的港灣。
而她的弟弟,至今仍佇立在波尖上,一臉浪都捲不走的傲然。
[下次……回來時告訴我一聲,我可以去接你,我現在不用工作,時間比較空了。]
[我還能來嗎?]
[立樹……會希望你來的,對吧?]千葉沙良摸摸兒子的頭,微微笑道。
[我生日是72日。] 男孩很性格,不直接回答母親的問題。
野原花太郎蹲下來,對上男孩的視線。
[我不一定有空,但我會記得那天是你生日。]
[你住哪間酒店,我送你吧。]千葉沙良替他開了鐵門,作勢要穿上鞋子,但他搖搖頭。
[我習慣坐後藤的車。]

一上車,野原花太郎像忍了很久似地從菸盒拍出一根菸含在嘴裡,但翻遍全身怎麼也找不到火柴盒,才發現是忘在千葉家裡了。
[戒了吧,你每晚都在咳。]駕駛座上的男人回頭看他一眼,平靜地說道。
[囉嗦。]他伸長手直接探進男人的西裝口袋裡,摸出打火機:[喲,居然留著。]
野原花太郎點燃菸,深深地吸了一口,用指甲摳挖著嵌在打火機上的黑曜石。
[你明明不抽菸。]
男人並沒有答腔,只是任他從後座爬到副駕駛座,慢慢翻開他的西裝,再用慢到近乎曖昧的速度把打火機放回他的內袋裡。
男人在開車,所以也只用眼睛瞟了他,騰出一隻手幫他把安全帶扣好。

[向沙良小姐借到錢了嗎?]
聽到這句話,野原花太郎原本摸著車窗玻璃的手突然握了起來,把僅抽了一口的菸按熄在男人為他準備的菸灰缸裡,悶悶地:[我沒有告訴她。]
[她辭工作了,還有了孩子。]
[和千葉先生的?]
[對啊,叫做立樹,你看,我偷拿了他的照片。]他從口袋裡掏出順手拿的照片,是坐在樹幹上想抓貓自己卻下不來的千葉立樹。
男人就看了一眼:[像你。]
[蛤?像我?我的臉有這麼平嗎?就算我跟沙良是雙胞胎,這長的這麼普通的猴子怎麼看都比較像他爸吧?]
男人沒甚麼表情:[那倔的樣子,就像你。]
野原花太郎凝視著照片幾秒,就收進口袋,接著放倒了副駕駛座的椅背,露出隱藏了許久的疲憊。
[接下來有想法嗎?]
[答應事務所開的條件吧……雪藏還是解約都無所謂。]
[忍耐一下,會好的。]
[沒關係,是我自己惹的麻煩……]他側個身,他不喜歡平躺,那讓他穿了環的背有點痛。[我沒甚麼好失去的,如果有,大概也只剩你了吧。]
畢竟我們在一起很久了。
然而為彼此折磨得都有些累了。

男人不再說話,靜靜地開著車,平穩地像行駛在無風的海面上。
野原花太郎看著他的側臉,已有點倦意,但睡不太著,只能閉著眼睛假寐。模糊中有人幫他蓋上外套,他知道對方有話沒說,可他感覺那像藥一樣,帶著三分毒性,不能再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