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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海岸 1

1. Side Katarou





[花太。]



他已經數不清這是今晚第幾次從惡夢中驚醒了。

野原花太郎撐起身體,將肩膀側倚在床頭,不敢再度輕易閉上眼。

包含野原沙良在內,那句被說爛了的至理名言,”時間會沖淡一切”在他身上只是一個無效的咒語。

這麼多年來,每逢夏秋交際這種颱風帶來的風雨交加的夜晚,他的背脊就和老年人患了風濕的關節一樣泛起疼痛,讓他不得不蜷著身體,大口呼吸,彷彿週身的空氣變得稀薄。


他曾以為那是一種將死的感覺,四肢逐漸冰冷,他仍在掙扎著爬行。





野原花太郎蹣跚地摸黑走到廚房,灌下一大杯水,流理臺上堆疊著清洗乾淨的空保鮮盒。前一晚的晚餐是兩天前家政夫就料裡好的,因為颱風預報的關係對方擔心風雨過大不方便前來,特地多準備了一天的分量。

他把盒蓋上的便條紙撕下來,上面寫著的都是微波時間或溫度的注意事項,字不算好看,但是方方正正,頗有些大男孩個人的形象,野原花太郎習慣性地將便條紙一張張疊好收進抽屜裡,平時他對吃並不講究,但是此刻舌尖突然泛起味噌湯帶有熱度的鹹味。





三個月前開始在他家工作的兼職家政夫名叫市野篤海,是個二十二歲的現役大學生。

聘請家政夫是野原沙良的安排,因為工作升遷了的她再也無暇顧及這個讓人憂心的弟弟,千葉立樹也在春天離家去了升學高校。野原花太郎似乎就是個導線錯綜複雜的未爆彈,而所有拿著剪刀的人都是色盲。

不過他想,他不會再嘗試了,肉體能承受的痛是有極限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動過尋死的念頭了,在病症最嚴重的時候他嘗試過,當他醒來,縫合後的傷口痛得頭皮發麻,守在一旁的姊姊,悉心保養的眼尾竟出現了一絲皺紋,而一向強勢自負的姪子抿著唇無聲地流下眼淚,他才發現他還是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他總以為自己早在多年前就在為錯誤的目標活著,以死解脫是簡單的方式。他不想再讓這兩個在乎他的親人難過,然而他再怎麼努力都始終無法踏出那個無形的圓圈,不知道究竟是自己,還是那個人設下了枷鎖。

於是他拖著,走到了今日。





市野篤海和中介人到家中簽約的那天,野原沙良臨時有工作沒有前來。對方的視線不停在自己身上打轉,他不知道多久沒有打理自己的外表了,所以不自在地迴避對方的打量。他實在是太久沒有接觸野原沙良和千葉立樹以外的人,甚至覺得與對方對視都有難度。

聽完條款互相介紹完簽個字名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等到流程結束,他放下筆,看中介人帶著男孩離開屋子時,攤開的掌心全是汗水。

與其說本能地對即將到來的陌生人感到排斥,更多的是對自己的被動深覺無力和厭惡。

僅僅有那麼一瞬,他想起刀片切入手腕的觸感。



他不知道如何開口,所以幾乎不主動與市野篤海說話。每當市野篤海試圖和他交談,他只能強作鎮定,用最簡潔的方式回應他。這好像無意間誤導了對方,可也找不出值得去解釋的理由。為了避免尷尬,他只能進可能地減少與對方的交流。

這間屋子就這麼大,他能上哪去?這是他的家,也不像他的家,這裡有太多與另一個人有關的東西,多過於他在這裡單獨生活的痕跡。

最後他找到陽台那張很久沒有碰過的躺椅,拿著那個人留在書架、他讀了那麼多年都沒有看懂的書,在躺椅上側著身體將目光放空,每天每天地重覆,直到市野篤海完成工作後輕手輕腳地離開。



要他完全無視市野篤海是不可能的。對野原花太郎而言,大學生就像是他從未接觸過的全新物種。

舉個例子來說,他不懂,市野篤海有時候接近午夜才離開,隔天又能七點就精神奕奕地出現在他家。對方似乎也很勤於學習,那間空給他使用的房間,書桌的一角堆了幾本關於教育的書何抄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

他推測市野篤海的人緣應該很好,偶爾他能聽到對方接起手機的談話,內容不外乎是社團活動或是聚餐的討論。智能手機的震動從來沒停過,螢幕上永遠都有好幾條未讀訊息。

市野篤海應該也很喜歡打球,因為即便他會沖了澡再來也掩蓋不住運動過後散發出來的熱度。

他知道自己好奇過頭,但這也不能怪他,自高校畢業之後就沒再進入過校園生活,對大學生的了解只有為了出演的角色從劇本中揣摩,而市野篤海又是他近期接觸到的唯一一個活物。

在家務方面,市野篤海做起來也遊刃有餘,也可能是因為野原花太郎自身衛生習慣不差,又有固定窩著的角落,讓對方打掃起來不是太費力。但市野篤海總是能找到東西擦擦洗洗,像極了一隻不停轉圈的倉鼠。

幾個月觀察下來,野原花太郎推論大學生也許就是傳說中一閒下來就會死的生物吧。





野原花太郎覺得自己應該很喜歡吃市野篤海做的料理,又或者說喜歡對方為他準備食物的方式。因為身患的疾病,他對許多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原有的感知和情緒,爾後吃東西對他來說就像嚼蠟一樣,只顧填飽肚子,完全嘗不出味道好壞。

市野篤海像是知道這一點,不停地在食材或料理方式上做變化,從和式到西式再到中式,似乎是在摸索著找出野原花太郎對食物的喜好。

這讓野原花太郎每天打開保鮮盒都忍不住心懷期待,像等待姪子千葉立樹給他寄信時帶來的雀躍感,他會先把保鮮盒上的便條紙收好,然後細細檢視今日的新菜色,接著再一點都不剩地吃光。即便他無法給出正確的評價,但他開始覺得定時定量沒有想像中困難,不知不覺中體重還增加了一些。他還喜歡市野篤海總在食盒中三種以上的配色。

市野篤海和千葉立樹的年齡有些差距,但同為年輕男孩,他就不曾在千葉立樹身上感受到這種體貼。他對千葉立樹是明顯的寵愛,市野篤海卻像是某種程度上的呵護著他,當然,在僱傭關係的前提下。







被雨水打落的盆栽葉片將陽台的排水孔堵住了,野原花太郎走至窗邊,踩了一腳的水才發現連夜的雨已經從窗戶的縫隙滲入進客廳的地板。

他有些苦惱,他從來不懂如何打掃和清潔,更不用提這種需要勞動的家務。外面仍在下著雨,他看了看陽台上木製的躺椅,受了潮,就算雨停也需要一段時間乾燥。

他不想再回臥室,燈泡壞了一個,打開時總會微微閃爍。雨勢比起幾個小時前沒有轉小的跡象,已過六點,天色仍是灰暗一片。

他再度環視了這間屋子,最後選擇客廳過於柔軟的沙發,調整了一個不會碰觸到後背的姿勢後,打起了盹。







夢裡那個人喊他花太。

自從事務所幫他取了藝名野原蒼彥,有很長一段時間花太郎這個本名像是被遺忘了。只有那個人仍會在私底下喊他的小名花太,這讓他感到尷尬,但又不討厭這種微小的困窘。可能是因為只有對方這麼稱呼他,有種被對方放在心上般的優越。



他們從相識到分離是十九年。

野原花太郎沒有刻意去記,而是每當過了一年,他就在背上多穿一個環,直至分離那年正好有十八個環,還有一個是送給千葉立樹的見面禮。

後藤卓平相當英俊,即便身處在如花叢一般的演藝界,他的助理比起身邊的人卻毫不遜色,因為對方與他曾經是同個團體出身的偶像。

他們是十歲那年在事務所選拔練習生的場合上認識,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交集,頭一年,兩人間的對話不超過十句。

後藤卓平和他都算是同期中表現突出的少數,但是比起他,後藤卓平個性老實耿直,在訓練期間,多次受到嫉妒心作祟的練習生找麻煩也不吭聲,有一天被野原花太郎撞見,直接霸道地揍了那群人。自此,後藤卓平便成為了野原花太郎最好的朋友,一起接受訓練三年,同吃同睡了三年,最後還一同被選上做為出道預備員。



野原花太郎選擇演藝這項事業的當下就與父親決裂了,他擅自和事務所簽了合約,進入藝能學校當一個全職的藝人。

他和雙胞胎姊姊不同,不喜歡學習,唯一能堅持的只有小提琴,事務所的強度訓練也沒讓他間斷練習,還在十四歲時拿到市內冠軍。然而對鐮倉望族來說,無論收入的高低,拋頭露面、出賣皮相的藝能人就是一種讓他們抬不起頭的低賤職業。

野原花太郎對此嗤笑,姊姊野原沙良穿著偏差值七十五的學校制服,在他搬出野原家前去東京的那天在家門口與他道別後,他便不曾再回頭。

即便厭惡家族的保守和傳統,他卻是毫不保留地遺傳到了野原家的驕傲和自命不凡,當時他一廂情願地認為,他的決定只要一個人的支持就夠了,他看了一眼身後安靜的後藤卓平,在往後璀璨的演藝道路上,這個人會像他離開家的這天一樣,給予他源源不絕的勇氣。



隔年,野原蒼彥、後藤卓平和三名同期的預備生做為組合正式出道,在事務所的規劃下發展得不溫不火,然而始終沒有達到大紅大紫的地步。

出道後第二年,一場群集全事務所旗下藝人的年末大型表演彩排中,後藤卓平從後面推了一把野原花太郎,硬生生把他給推下了舞台。隨後一聲巨響,野原花太郎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眼裡便映入一片腥紅。

那個人將他推離舞台,自己的小腿則被鬆脫的聚光燈狠狠砸了一下,血流了一地。野原花太郎直到後藤卓平被送上救護車都還沒回過神來。

而預想中那條充滿光輝的道路似乎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出現分歧。



後藤卓平的傷口深可見骨,但本人表示沒有大礙,僅休養幾個星期便又重回到彩排中。但是那場年末表演正式結束,後藤卓平從舞台上下來後跪坐在地板上久久無法站起,野原花太郎等不及救護車,抬手就把他背起來,一路狂奔送到醫院。

野原花太郎那天第一次見到後藤卓平的父母,還有年幼的妹妹,對方家人的臉在病房單調的顏色襯脫下蒼白得可怕。

醫生拿著X光片告訴他們,緊迫的練習讓後藤卓平尚未復原的腳傷變成了永久性的傷害,他的韌帶斷了,這輩子都不能再跳舞了,若是沒有做好復健,可能日後連行走都必須依靠外物支撐。

當他從後藤太太口中聽到要後藤卓平與事務所解約,重新回普通高校的時候,他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他緊緊捏著手臂,躲在醫院走廊的轉角,他害怕後藤卓平真的不能走路了,也害怕對方解約後,他不得不去面對失去後藤卓平的未來。

與事務所簽下的合約中條款複雜,每一項都牽涉到利益和權益,解約要賠償的金額他們根本沒有能力負擔,即便算是工傷,也是因為後藤卓平隱瞞了實際病情延誤治療才變得如此嚴重。由於後藤卓平倒地不起的畫面在全國觀眾都收看的年末大型表演轉播,媒體大肆報導了這件事,導致事務所開始重新審視他們的經濟價值。

出道兩年,他們的歌迷和風格路線都不太穩定,身為主力的後藤卓平一但退出,他們即將面臨解散的可能。

他們只是十七歲的孩子,還不懂如何在這殘酷的現實中保護自己。

追根究柢,後藤卓平是為了他才受傷。



野原花太郎大概那時候學會了抽菸,他不想耍帥,他只是迷了路。因為沒有後藤卓平的野原花太郎,好像甚麼也做不到。心的ㄧ角被人捏著,一不注意就被撕裂了。

在後藤卓平休養的期間,野原花太郎和團員照常地出演、上通告,卻沒人注意到野原花太郎中間沒有再前往醫院探視過對方。



後來後藤卓平出了院,與家人一同前來事務所重新談合約,單獨在休息室背劇本的野原花太郎不得不抬起頭與半年未見的人打招呼。

後藤卓平默不作聲地鎖了休息室的門,在野原花太郎納悶的同時抬手揪起他的衣領往牆上一按,野原花太郎反應不及,雙唇便被狠狠地吻住了。



這不是他的初吻,以熟練的程度判斷相信對方也不是第一次,這個吻充滿了不安、困惑,甚至還有憤怒。

後藤卓平結束這個吻喘口氣後說,他不可能再當偶像了,將從組合中退出。

野原花太郎早已被公司高層與經紀人多次約談後做好了心理建設,以至於聽到後藤卓平親口陳述後並沒有甚麼太大的感覺,他的嘴唇被吻得發麻,靠著牆垂下眼睫點點頭接受這件事。

後藤卓平把他攬進懷裡,說他和事務所談妥了,他將轉去另一所學校學習新專業,畢業後會回來事務所做他的專職助理,然後爭取當他的經紀人。



花太,你必須趕快成為出色的藝人。然後,我會成為你身後支持你的男人。



野原花太郎的視線頓時模糊了,眼眶痠澀,但是始終沒有眼淚流下來。後藤卓平攬著他的力道很大,他沒想過要掙扎,但也令他無法抬起頭。

他不可否認自己需要後藤卓平在他身邊,分開的時間裡他深刻體會到沒有對方他徬徨無助,演藝圈這個原本五顏六色世界突然失去了光采,他一點也不想往前走。

他知道後藤卓平也有星夢,對方資質傑出,身材高挑,他甚至偷偷忌妒過對方的舞蹈合表演天分,在意外發生之前,其實後藤卓平才是事務所真正打算力捧的新星,連他自己也曾著迷於舞台上的後藤卓平,汗濕而迷人的側臉。

一切都因自己而起。

後藤卓平年紀比他小一些,解約後離開事務所回到普通高校,安穩唸完大學,最後成為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他們不要斷了聯繫,可能這樣……他們依舊能在一起。

但是他最後點點頭,回應了後藤卓平的約定。



此時,他們都還不明白,諾言終會成為誰心上沉重的枷鎖。



野原花太郎照著事務所安排的路走得很順遂,期間兩人偶爾簡訊聯繫,也許是想成為比對方期待中更加出色的人,而一直有意無意地避著見面的機會。

六年後後藤卓平大學畢業,回歸事務所身任藝人助理一職,而野原蒼彥,也就是野原花太郎,已是事務所代言量第二高的當家藝人,個人的名氣遠大過於出道團體,手下已有兩名助理了。如預期地,事務所批准了後藤卓平對申請野原花太郎的助理申請。

正式簽約的那一天,後藤卓平看他的樣子像在看一件失而復得的寶物,野原花太郎在會議桌的另一端衝好久不見的對方微笑。

野原花太郎的心情竟然沒有如想像中的波動,除了笑他不知道該擺甚麼表情才合適。



其實當時他想問後藤卓平的是,你果然如你承諾地回到了我的身邊,可你如何知道我是否也已成長為你所期待的模樣?

如果當年不是為了我受傷,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會是你的,甚至更好。



後藤卓平接手野原花太郎所有的事務,順理成章地住進他家中。

他們共同工作,一起生活,在夜裡秘密地做愛。

在後藤卓平陪同下野原花太郎的工作狀態出奇的好,野原花太郎的事業爬到最高峰,連續幾年年度廣告代言業績都衝破了前輩的紀錄。

偶像更加勤奮工作,脾氣一樣地差。唯有後藤卓平在場的時候他會顯得安定一些。

後藤卓平是最了解他的人,懂他對一切好惡,像暴躁的野獸被順著毛摸。

野原蒼彥永混血的俊美外表和狂狷的獨特氣質,讓他擁有讓人無法抗拒的舞台魅力,即便他的個性出了名的自大狂妄,脾氣火爆,也沒有人否認他為演藝事業付出的努力。



隨著人氣的提升,工作邀約有增無減,後藤卓平有意減少野原花太郎的工作量,卻被拒絕了。

花太,你最近瘦太多,嗓子也不太對勁。

野原花太郎叼著菸搖頭表示不必在意,扯扯嘴角露出笑容,宛如少年時不羈的模樣。天都捨不得塌下來砸我呢。



真正的爆發點是綜藝節目中主持人問了一個腳本上不存在的問題。

”難得今天後藤先生沒有跟來錄影,偷偷請問一下野原先生,昔日同團體的團員成為你的助理感覺如何?聽說他沒有放棄星夢,回歸事務所是為復出做準備,這件事是真的嗎?”

野原花太郎慣性地笑了笑回答說我的助理比我還帥,我每天都好不安。

當主持人的第二個、第三個問題仍圍著後藤卓平打轉的時候,野原花太郎維持得再好的表情也漸漸轉為陰鬱。

好在野原花太郎的一位助理察覺到氣氛的僵硬,趕緊請導播指示主持人轉移話題。



事後後藤卓平結束了手邊的工作回到家,被家中的一片混亂嚇得差點報警。國民偶像瑟縮在客廳的角落,滿地都是他砸爛的家飾,看向他的眼神充滿陌生的驚恐。

待野原花太郎認出了後藤卓平,隨即跳起來撲倒他,狠掐住他的脖子。

你怎麼不在我身邊?你到哪裡去了?

我把全部都給你了,你還要甚麼?

他的手指越收越緊,表情卻痛苦得彷彿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野原花太郎沒能占多久上風,被後藤卓平反壓制回去,扭打了一陣被扔在床上狠狠操弄幾回後終於精疲力盡地睡去。



野原花太郎是趴著睡的,床單上有血跡,後藤卓平打開床頭燈皺著眉看見了他背上穿了一個又一個的環,周圍的皮膚仍是紅腫的,他沒注意到這是甚麼時候就有的東西,剛才的劇烈動作讓幾個傷口滲出了血。

那天是野原花太郎第一次發作,後藤卓平真正意識到出問題了,他檢查野原花太郎從不整理的皮夾,翻出購物收據,發現他每天抽的菸已經超過兩包,垃圾桶裡過多的藥盒則顯示了他對阿斯匹靈上了癮。



野原花太郎自那天開始明顯出現狀況,他時而冷漠時而過度情緒高漲,有時又很正常。即便在鏡頭前是依然敬業得一絲不苟,他過大的情緒起伏也已讓工作人員產生疑惑,在事務所後輩中也有些不友善的傳言。

後藤卓平把他買回來的阿斯匹靈全扔掉,也限制起他吸菸的量。他們為此爭執,冷戰,但野原花太郎仍會在排滿通告的當天在後藤卓平的車上繼續賴床,好像這一切只是情侶之間的矛盾。



結束了一齣短劇的拍攝後,野原花太郎被事務所發了一個不短的假期,由後藤卓平帶去醫院。

憂鬱症是個可大可小的常見疾病,存在於各種年齡層或職業中,偏偏野原花太郎是如日中天的國民偶像,一點負面的形象就能造成事務所極大的損失。

醫生建議野原花太郎先休息一段時間,治療病症時服用藥物可能會影響到他的工作效率,而且憂鬱症發作週期確實不適合待在這種高壓的環境。

野原花太郎直到回到家一直沉默著,他只問後藤卓平一句:你也跟我一起休假嗎?

後藤卓平理所當然地搖頭,說會盡早結束工作,爭取每天回家。

野原花太郎聽完無所謂地笑了笑,不再說話。



因為野原花太郎的休息,後藤卓平被指派去帶一個剛出道的藝人,雖然新人通告量不多,但有很多不熟悉與需要提攜的地方,後藤卓平自然無法將注意力全放在野原花太郎身上。

而事務所也有意將後藤卓平升職為專業經紀人,讓他接手另一個團體的事務。

某年野原花太郎生日,後藤卓平買了一塊未經切割黑曜石送給他,原本想放在家中當擺設,隔沒多久卻發現黑曜石全鑲在了野原花太郎背上。

還有剩啦。野原花太郎見他一臉不可置信,戲謔地笑著將一個冰冷的物體塞進後藤卓平手中。是一個特製的打火機,切割完美的黑曜石嵌在外殼上。



野原花太郎的病情似乎沒有再往下惡化,他服藥控制,先前工作量的銳減絲毫沒有影響他的人氣,他仍然是媒體的寵兒,推出新的音樂和影視作品,還是能衝倒極高的下載量和收視率,如同燃燒中不墜的恆星。

他還是那個帥氣的野原蒼彥,自信,驕傲,一個笑容能引起少女的瘋狂。

然而他撐起的堅強外殼下,有個洞在吞噬他。

野原花太郎與後藤卓平依然偶爾吵架,偶爾冷戰,偶爾用上床解決問題,如往常一般。

夜晚後藤卓平喜歡摟著他入睡,他卻睜著眼,因摩擦到脊環造成的微痛而失眠。



所有的事情都有極限,後藤卓平太忙錄了,他還是忽略了野原花太郎刻意隱藏卻日益嚴重的病情。

野原花太郎踏進攝影棚就開始心悸,不明原因的連續曠工嚴重影響到劇組拍攝進度,臨時取消的通告也害事務所賠償不少金額。

到了這個時候他不得不告訴後藤卓平,他不能再吃藥了。他覺得心裡的某個部分壞了。

他想死。



不過在那之前他想去看看千葉立樹,野原沙良奉子成婚,當時他沒時間去參加婚禮,聽說她兒子很聰明,聽說她們現在很幸福。

他還說他想去看看還是少年時共同出的一次外景,在一片寂靜的灰白海岸,有一顆形狀特別怪異的礁岩,有點像左腳被拆掉的原子小金剛。但是他想不起來正確的地點。

他說缺錢是騙後藤卓平的,他接那麼多不重要的通告是不想太早一個人回家,因為後藤卓平還在陪新人錄影。好險他沒跟野原沙良開口借錢,要是她答應了,這謊怎麼瞞得過精明的姊姊啊。

他說他和事務所解約了,因為憂鬱症的診斷書反而還得到一筆龐大的精神賠償費。後藤卓平當然不知道,他已經是新團的經紀人了,哪裡還管的到野原花太郎這些小事。

他說他嗓子抽菸抽到壞了,唱超過三個小節就咳嗽,踏進攝影棚看見攝影機的鏡頭燈就想吐。

他說後藤卓平你對我失望了沒有?我也不能繼續當藝人了。

我們分手吧。



場面應該是很平靜的,那是夏天的颱風夜,後藤卓平離開的時候東西都沒收,維持著它們原來的樣子。他說他還會回來,他們之間需要冷靜一段時間後再好好談清楚。

野原花太郎記得不是很清楚,那是抗憂鬱藥物的副作用,很多回憶只有在他夢裡才會變得清晰。對方是悲傷還是憤怒,他無法分辨。

後來他不知道後藤卓平到底有沒有回來,因為他自殺未遂在醫院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然而野原花太郎沒有告訴過後藤卓平,在對方離開事務所前往修業的期間,有一陣子他是畏懼站上舞台的,每當前奏響起,耳邊似乎就會出現一道驚心動魄的巨響,他錯覺自己踩在一攤血上,然後跌坐在地止不住地頭暈目眩。

這個情況沒有持續太久,野原花太郎投入更多的心力在練習上,憑著一股傲氣仍是奪回了舞台上的焦點,拓展演藝事業到戲劇演出上也表現得有聲有色,把自己的不安和困頓深深地藏了起來。

他更加努力成為一個出色的藝人,為的就是與實現當年與後藤卓平的約定。



原來從後藤卓平替他承受傷害的那一刻起野原花太郎就病了,心撕裂的那一角被自責和愧疚填上,傷口結痂後癒合成了一個崎嶇的形狀。

後藤卓平始他強大,更使他軟弱。毀過彼此一次,終於兩不相欠。



時間大概還是會沖淡一切,因為我早就忘記最愛你是什麼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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