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格 x 水鷹
寫的是兩人同居之後的小短打。
他們一直都有用電子郵件保持聯絡，不是很頻繁，偶爾談談現在和未來。分開之後他們才明白，似乎彼此甚麼都能聊，唯一不適合的話題竟然是愛。
夏拉的電子郵件裡提到黃金海岸最近會有幾個難得一見的大浪，讓很久未下水的庫格有些心癢。
他轉頭，水鷹正趴在小矮桌上描圖稿，未穿上襪子的腳指頭正因為怕冷而蜷起。
他湊近情人沐浴後帶著清香的頸間，點開筆記型電腦裡夏拉寄來的照片放到他面前。
水鷹愣了愣，看著夏拉拿著衝浪板在海邊的照片，過了一會才說：[很漂亮的女生……]
庫格沒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是要給你看這個海灘。]
[喔、喔……]
庫格伸手捏了捏水鷹因為窘迫而發紅的耳根，指著照片中艷陽下金黃色的淺灘：[喜歡嗎？澳洲現在是夏天，你要是有假可以休，我帶你去衝浪，嗯？]
水鷹這才轉過頭來看向他，眼睛突然亮起來：[可以嗎？訓練場最近也放假嗎？]
他噙著笑意回應水鷹充滿期待的眼神，用唇輕碰對方的嘴角：[嗯，冬季的新訓要下個月中旬才開始。]
水鷹被他細密的吻親得有些心猿意馬，瞄了眼桌上未完成的圖紙，[那……我明天就去問萬姊。]
庫格知道情人現在還算是在加班，又親了一口之後便放開他。[不吵你了，趕快畫完吧。]
萬目給水鷹劃假劃得很爽快，即將出國的喜悅讓水鷹忽略了那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
和庫格兩人頭挨著頭花了兩天規劃行程，一周後便搭上前往布里斯本的飛機。
才剛踏出關，就聽見一個清亮的嗓音喊著庫格的名字。水鷹向聲音的源頭望去，看見入境大廳正中央一名高挑的拉丁女子正朝他們招手。
接著只見庫格大步地走到女子身邊給了對方一個響亮的貼面吻，水鷹便感覺到自己的某根神經突然繃緊了。
這不就是照片中那位笑得比陽光還燦爛的美女嗎。
水鷹的心情在旅行的第四天降到陰鬱的最低點。頭幾天海面都比較平靜，庫格和夏拉帶著水鷹用小浪做練習，但還沒等到預報中的大浪，水鷹就扭了腳。
他只能坐在陽傘下看著兩人划向海面，比賽誰能捉到那道浪。
沙灘上人群很多，大腿胸部比基尼一個比一個晃眼。
被太陽直曬的軟沙有些燙腳，他朝陰影內縮了縮。
庫格和夏拉的互動談不上曖昧，但存在著一種難以言明的默契，彷彿他們曾經親密無間。庫格無意提及他的過去，水鷹也不問，就是心裡覺得彆扭，於是始終與夏拉保持著微妙的距離。
反而是夏拉對水鷹有著濃厚的興趣，第一天剛到沙灘，抬手就摸上水鷹沒有提東西的那隻手臂。
[你的膚色很漂亮，有做戶外運動嗎？]
水鷹微微避開女子熱情的肢體接觸，尷尬道：[沒有，我比較常上健身房，習慣在傍晚慢跑。]
[我以為你一定會跟庫格一起練拳呢。]夏拉語帶疑惑，用餘光瞥了眼在一旁給衝浪板上蠟的庫格。
[我會去訓練場看他練拳……]
語畢，他看見夏拉像在回味什麼似地笑了笑：[是啊，我也喜歡看他練拳的樣子。]
水鷹那時感到有些慌，卻說不上來為什麼。
結果庫格摔了，趴在衝浪板上扒了把頭髮，先是看了會兒夏拉衝進拱波的背影，接著注意到水鷹的目光，便衝他笑。
水鷹心裡正悶著，抿起嘴唇，別開了與庫格相交的視線。
庫格一下就明白了。
接近傍晚，天色漸黑，因為夜間會漲潮的關係，人群減少了大半，黃金海岸瞬間安靜下來。
水鷹收起陽傘，躺在散去熱度的軟沙上，嚐到海風微涼的鹹澀。夏拉早已不見蹤影，庫格不知道甚麼時候撿完攤上的垃圾，坐到了他身邊。
[不開心？]
[沒有啊。]水鷹沒有睜眼：[不用等夏拉回來嗎？]
[不用，她有她的計畫。]
庫格把外套脫下披在水鷹坦露的胸腹上，卻被對方煩躁地撥開了。[熱。]
[我和夏拉交往過。]
水鷹動了動，幾秒後才說：[喔。]
水鷹也知道夏拉無論個性還是外表都是非常出色的女性，就連自己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
她和庫格也擁有相近的氣場，所以他很輕易地就能聯想到他們可能曾經是一對。他們確實很般配。
[我們不是因為喜歡彼此才在一起的，那個時候……我們都不好受。]
水鷹撐起身體，有些驚訝於庫格少有的坦白。
[我曾經有個弟弟，四年前過世了。]
庫格不是太多話的人，此刻水鷹彷彿看見庫格一直掩藏在心裡的傷疤，浮上了他的胸口，和刺青並列著，深刻且疼痛。
庫格和珂拿的成長環境並不好，母親不明，被在市場賣香料維生的父親拉拔長大。他和珂拿同時被送進泰拳道場訓練，道場裡都是和他們年紀差不多的孩子，密集的訓練為的就是這些孩子其中一個，平日去競技場賺錢，更甚者能在K1大賽中拿到冠軍。
他們父親病逝的時候，留下的錢只夠繼續培養一個人。
兄弟中珂拿天分極高，有較大的希望拿到K1的冠軍，他則退至幕後作為珂拿的教練，每一天都是在汗水和血水中度過。
珂拿確實也是當年最被看好的新人，在打進K1之前便摘下了許多地區獎牌，也是地下競技場賭盤中賠率最高的一位。
K1資格預賽下半季，珂拿在休息的空檔與庫格進行戰術模擬，談話間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接著吐出一口鮮血，昏迷過去。
庫格和在場的記者合力將珂拿送到醫院，初步診斷結果是肺衰竭，病因是天生囊腫性纖維化。這是個會遺傳的基因，患者的平均壽命是二十至三十歲。
那年珂拿才十八歲，顯然是重度訓練加速了他的惡化，氣管和咽喉都已經纖維化，整個呼吸系統崩潰，醫生判定他只剩兩個月的壽命。
不知道多少年，珂拿隱藏著自己的病情，朝夕相處的庫格竟然一點也沒察覺。
當醫生拍上庫格的肩膀試圖給予安慰時，他似乎再不能承受這種打擊，跌坐在醫院窄小灰暗的走廊上。
站在他身邊和他一同將珂拿送進醫院的記者，不發一語地環抱住他的肩膀。
那名記者就是夏拉。
庫格在院方的堅持下也做了切片檢查，結果出來那天夏拉在病房裡，陪珂拿看著電視正好在撥放的K1八強賽。
珂拿得知庫格也遺傳到這個疾病時，氣得把桌上所有的花瓶碗盤掃了一地：[我這麼努力，怎麼就沒讓你過上更好的生活呢？]
就算是庫格這樣早期的病症，最多也活不過三十歲。
為什麼我們被生活折磨得這麼痛苦呢。
庫格一直相信珂拿會是他們家鄉第一個拿回K1冠軍獎牌的人，哪怕自己曾經也想成為職業選手，想站在擂台上，和珂拿一起接受掌聲。
他以為這是珂拿想要的，榮譽和驕傲更適合桀傲不遜的弟弟，卻從來不知道珂拿的努力只是想改善他們的生活。
想要的那麼多，想要得那麼少。
彷彿庫格的期望才是壓垮弟弟的兇手。
真相簡單，卻傷人。
珂拿不是病逝的，他剩下一個月大多數時間都在昏迷，瘦得難以想像他不久前還是耀眼的泰拳新星，沒人想得到他竟趁獨自在病房時自己拔掉了身上所有的針頭和線管，然後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
庫格趕到醫院，看著病床上弟弟像睡著般恬靜的面容，恍然間想起很小的時候他對珂拿說，兄弟倆以後無論是誰拿到任何一面獎牌，或是誰在擂台上失敗，他們都會站在彼此的身邊，永遠，永遠。
珂拿一向走得太快，他這次沒能追上。
總有一天太陽會殞落。
沒有人負擔得起永遠。
兄弟兩人的財產是共同使用的，多年來累積的獎金數字並不小，只是一直被道場用各種名義扣著，每個月只能領到基本生活費。庫格從來沒想過要用這些錢活下去。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珂拿，K1，突然間他失去了全部。
珂拿下葬那天晚上，庫格第一次感到呼吸困難而不停咳嗽，攤開摀嘴的手看見淡淡血絲。
這位跟著他們兄弟做了近多年追蹤報導的記者哭了，顫抖著握住庫格的雙手，說服他去做肺移植手術。
支撐著庫格的是當時夏拉掌心傳來的微薄力量。
庫格完成手術後的復健，慢慢調整作息，一年後才恢復到正常的訓練量。
他的資質從來都比不上優秀的珂拿，本來就不可能成為職業選手，更不用說體能不如從前，連業餘比賽都很吃力，只能回到道場當教練。
然後有一天夏拉收好行李，踏上前往索馬里的內戰戰場的旅途，他送她去機場，連最後分別的擁抱都很安靜。
後來清邁道場的年輕投資人在台灣開分館，庫格答應了他的邀請。
水鷹注意過庫格床頭櫃上相框內的照片，想必珂拿就是摟著庫格肩頭的那位青年。
珂拿的眉目端正，身高也比較高，透漏一股難以掩飾的狂妄和傲氣，乍看之下和庫格不是太相像。
原來他們被命運用如此疼痛的方式分開。
庫格不說話了，看向層層疊疊的浪花像是在回憶。
水鷹鼻頭感到有點酸澀，坐起身子從後頭抱住庫格寬廣的背，他不知道該如何更靠近這個人，只能試圖讓兩人的呼吸維持在同一個頻率。
不遠處有人在舉行婚禮，用木頭架起簡易的高台，隱隱約約能聽見模糊的結婚進行曲。
庫格扭頭看了他一眼，抬手拍拍他低垂的腦袋，吻在他光潔的額頭上。
他們一直這樣待到天空完全暗下來，眼前變成一片沉甸甸的藍色。
庫格揹著腳受傷的水鷹慢慢地往酒店的方向走，他則在心裡數著沙灘上庫格的腳印。
他真希望自己不那麼沉重。
酒店和沙灘婚禮的會場是在同一個方向，他們經過的時候婚禮已經結束，工作人員正在整理場地，尚未收拾乾淨的花束和白色的氣球在海風中飄動。
水鷹看了看，隱隱中生出一點羨慕。
庫格把他送回房間裡，又跑出去外面的小攤買了些消夜。回來的時候，手裡竟剛才經過會場時看到的那一大串氣球。
[你……偷的啊？]
水鷹愣愣地接過那串氣球，半天才說出這句話。
庫格用濕毛巾擦拭水鷹沾著沙粒的腳，溫和地笑。
[放在那裏等它沒氣不是很可惜嗎？]
[現在能飛得很高，但也許過了明天就會沒氣而下沉。]
庫格就著跪坐的姿勢，仰頭看向還有些茫然的水鷹，握住水鷹抓著氣球線頭的手。
[我無法切割過去，也不能承諾未來，我只會盡我所能地緊緊抓牢現在。]
水鷹不說話，他回握住庫格的手。
溫度令人安心，彷彿對方的手掌中真的有太陽。
我有的不多，但是都給你。
隔天一早醒來，身邊沒人，庫格有晨跑的習慣。水鷹從床上坐起，便看見昨天還飄在天花板的氣球，現在只能浮在空中一公尺左右的高度，他突然覺得很難過。
他一把抓過那些氣球，沒注意到擦過桌上的啤酒瓶蓋，碰碰碰地一瞬間破了好幾個。
一片片白色的玫瑰花瓣，像雪一樣紛飛，最後緩緩落在他的周圍。
水鷹心跳得很快，他看見在他眼前飄落的花瓣，每一片都寫著小小的字。
現在，此刻，我愛你。
fin.
